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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78)院试

    六月九日,院试这一日,八方众童生云集考棚前。

    程溁紧张的一夜未睡,早早地给谢迁烧好了热汤,做了朝食。

    谢迁则如往常一样看不出喜怒,起床穿好衣裳后,程溁便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。

    谢迁幸福的拿着烫手的毛巾铺在脸上敷面,仔仔细细擦了擦脸,他也就考试这几天才有这待遇。再次检查了一下考牌,笔墨纸砚,谢迁这才提着拉杆箱走出小楼。

    这时程溁将刚出炉的煎饼果子、冰豆浆、茶鸡蛋摆好,又往拉杆箱里,给谢迁塞考棚里食的广元凉面,一律用纯银的食盒装。

    谢迁爱意的目光就未离开过程溁,瞧着溁儿对自己的关心,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,享受的吃完朝食。

    村口临别时,程溁小肉手攥成个拳头,道:“迁表哥,加油啊!”

    谢迁的心瞬间便被幸福填满,溢出笑容道:“嗯,知道,在家等我。”

    说着谢迁就出了村口,走的一步三回头,背起拉杆箱,再次望着程溁站在村口越来越小的娇影,便运着内力,一路犹如魅影到了考场。

    考棚龙门前人头攒动,星火点点,院试是六月,天亮得早,但考棚里依旧挂着不少灯笼,照得通明。

    这一次来参加院试的童生,有两千余人,人数比县试、府试时已是减了千余人,一眼望去,赴考的童生从青丝至白发的都有。

    不禁想起程溁说的,大唐公乘亿及第后,写下了的诗句:“十上十年皆落第,一家一半已成尘。”

    又想起《随园诗话》中记载,书生唐青臣科考落第归来,写了一首“下第诗”,“下第远归来,妻子色不喜;黄犬恰有情,当门卧摇尾。”讲的是这书生名落孙山后,妻子给书生“脸色”,也只有家里的黄土狗,在门口便喜滋滋的摇着尾巴喜迎书生回家。

    人心本就向利,不然谢莹又为何会给他谢迁一个认可的机会,不过是瞧上他的潜力,但世相皆如此,便无需在意。

    是以对于科举,读书人大都痴心不改,但更多的是屡败屡考。有八十岁老童生,就有二十岁少状元。有人终老科插,便有人少年雁塔题名。学子们虽竭尽全力,却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,个中滋味那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。

    至于考场里,花白头发的童生,竟也不知多少,当真就算是十年寒窗苦读日,也未必有今朝金榜提名时,但他谢迁是幸运的,只因他一想到家中有程溁在等着他,他便充满斗志。

    谢迁一到考场,便瞧见谢迊坐着软轿而来,由衙役们给谢迊开路,对他高高在上施舍般的一笑,便由黑濯领到龙门外。

    黑濯还是和以往一般,对着谢迁微微一笑,但这次并未停留,当下黑濯便一并和谢迊朝龙门走去。

    谢迊坐在软轿里也不下轿,对着书童低声道“参汤。”

    即刻书童便落下手中给谢迊打的折扇,递上提神参汤。

    谢迊的手微微一动,拿了参汤,轻抿了一口,道“赏你了”。

    书童乐颠颠地接下参汤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直到红衣衙役上前请谢迊下轿,谢迊这才慢悠悠的下了软轿,站在龙门正前,只见那衙役谄媚的接下谢迊的考篮,替谢迊拿着,衙役嘴中连连说着讨喜的话,但谢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次,更别说搭理了。

    不知此时为何谢迁会想起程溁说的话:‘有便意不占,王八蛋!’顿时嘴角微微勾起,提前拉杆箱几个闪身,便站到谢迊后面。

    按照惯例这里是最先进龙门的位置,如今谢恩罩着谢迊,他也只能排在谢迊后面,没必要在这个时候,再给谢恩次没脸。

    不过片刻,龙门大开。

    龙门前考生们依次搜检而入。

    谢迊这才接过考篮提上,从龙门下走过。

    谢迁紧随其后,不知为何他觉得这谢迊,一行一动都是在模仿汪直,但画虎不成反为犬。

    搜子对谢迊很是照顾,几乎没有抽查,便过了。

    到了谢迁这里,搜子照例对谢迁进行检查一番,这回没有以往的优待,把衣裳脱光,头发散开,就连每根发丝都摸了一遍。

    不过还好,凉面,十谷糊粉,这些吃食本就好翻检,又有谢六步案首的名声在,不会儿,就放了过去。

    走到公堂前,但见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官员,官威盛大,想必这就是传说中实时务的提学张悦,县丞谢恩坐一侧,作为本场的提调官。

    一旁书吏唱名道:“余姚县考生谢迊,进士黑濯保。

    余姚县考生谢迁,廪生王华保。”

    二人向提学张悦行了一礼,接过之前在县衙报名时,就填好卷头的考卷,正待离开时,却听得上首提学张悦,道“二人且稍等。”

    谢迊即刻停下脚步,挡在谢迁前面,拱手笑道:“大宗师有何示下?”

    提学张悦淡笑着,问道:“你就是谢六步,府试第一的案首。”

    谢迊面色一红,尴尬摇摇头,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这时谢迁一脸严肃上前,拱手道:“回禀大宗师,晚生谢迁,虽取了府试案首,但自古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,遂不敢妄称第一。”

    听谢迁这么谦逊,张悦几乎不可见的微微点头,暗叹:此人不仅有才华,还能说会道,前途可期呐!淡淡称许,道“倒是懂得不骄,你县试、府试的文章,本官都看过了,周正的文章才是最动人的文,好文不仅要重义理,还要重考据,更要重辞章,谢六步你照常发挥便好。”

    谢迁当下再次拱手,道:“多谢大宗师提点。”

    提学张悦向前指了一下,淡淡的询问,道“那你又是何人,竟第一个入了龙门?”

    谢迊即刻收了脸上的不满,笑道“回禀大宗师,晚生是南雍荫监监生谢迊。”

    张悦嘴角挂笑,道“南雍的荫监监生本官听说过你,克勤和本官提过你的文章,可要努力啊!”

    顿了顿,张悦又道:“还有本次院试是糊名,本官可只认文章不认人。”程克勤是给他寄了密信,暗示他取程克勤的准女婿谢迊为此次院试案首。

    但他这次来的急促,可不是为了程克勤,而是因那万贵妃的红人汪直,令他张悦速来余姚行院试,必须根据本心取中,若是动了小心思,便提头来见!

    他张悦别人不怕,但这汪直他也算了解,那叫一个喜怒无常,心狠手辣,何况汪直也算令他做份内之事,且他还有妻儿老小,自是不敢不从。

    谢迊一听准岳父程克勤,竟给提学张悦提前垫了话,心中暗喜,不免脸上挂上得意偷瞄着谢迁,看来此次他谢迊是坐稳了这案首之位,即将踩着谢六步之名,名扬千古啦!而且张悦这话就是提点自己,既是糊名制,那么府试案首,也不一定取能取中,越想脸上的喜意就越重。

    谢迁不辨喜怒的瞧着谢迊,面上郑重,实则不以为意,拿了卷子,拱手告退,下台阶而去。

    提学张悦见谢迁这般郑重,十分有面子,找回了信心,捏须笑了笑。但转瞬间瞧着一旁喜形于色的谢迊,则是摇摇头,看来还是需要历练,毕竟年轻啊!

    当下谢迁被书吏引入正对公堂的第一排考棚,这就是提坐堂号的特别座位。从拉杆箱里将笔墨纸砚悉数拿出,摆在几案上,坐下后不禁细思,张悦刚才的话是提点自己,院试时文章要以平实为重,看来二人的文风差不太多,那么就可以直抒胸臆地写了,不必再想着以文章迎合考官的喜好了。

    不久考生入内完毕,考棚闭门锁钥。

    衙役均退下,改由兵卒巡场。这兵卒都是从外省调来的,这显然是为了防止本地的衙役帮熟人舞弊。

    当下书吏们举着题目牌,在考房中的甬道间来回走动。

    院试考试仍是一道五经题,一道四书题,一道五言八韵诗,一道书判。往年也有,将题目的顺序换了换,首题改成了五经题。

    按照科场上重八股,重首场,重首题的规矩来说,原本都是四书题而为首题。但是本次首题换成了五经题,那么规矩就改成五经取士,四书定等次了。

    考房里不少考生们哗然了。

    很多功底不扎实,只求附于榜末的考生,都是苦练四书题,但对于自己的本经就较疏忽了。考房里顿时一阵骚动,几个士子捶案哭号。

    即刻兵丁们,大喝道:“谁再敢喧哗,以扰乱考场治罪!”考房里的哭嚎声这才没了,但随即响起了抑制的抽泣声。

    谢迁则毫不在意,既是下了这考场,他便要尽全力,他从不是为了什么进学,取秀才来的。他要为溁儿撑腰,让任何人都不敢再轻视他心尖上的程溁,遂才自幼励志考科举。

    将题目都抄在草稿上,这才看起这道五经题,上面写着八个字‘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’

    这题目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谷风之什·北山》,原文是:‘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’释义为,普天之下,皆是王土,四海之内,皆是王臣。大夫失职,行事不公;以我为贤,却派遣不停。

    谢迁寻思这一题破题并不难,难就难在如何从两千童生中脱颖而出,如何在糊名的学子中让张悦惊艳。

    何况自己的文章较之县试、府试时,更从生活中体会到了世道艰辛,文笔也跟着成熟了一番。

    随后灵光一闪想到,王道强调以仁义治政,以教化施民,以行德政、顺民心为立国之本,主张政以德为本,失德必失政。

    德以民为本,为国者,得民则治,失民则乱。故曰:“得民心者得夭下,失民心者失天下。”

    持王道论者,深知民意不可违,民利不可废,民安则国泰,民乱则国危,民怨沸腾者必不久长,故而主张为政之道在于得民,得民必先德民。必须以顺民心为本,以厚民生为本,以安而不扰为本。

    历史上,王道渊源于孔子的“仁”的思想,孔子主张为政以德、以仁义治天下……

    思虑百转,不过分秒之间,只片刻便思虑好破题、承题,随即拿出十成十的认真。

    提笔入墨,谢迁沉思了一会,提笔又写了一句,又顿了顿,想再写点观点,但又觉得文词间欠些火候。

    这次院试里最重要的便是这五经题,次四书题,再次之为五言八韵诗和表判。

    当下谢迁停笔,闭目凝思,他定要拿下这案首,此次院试提学官张悦本就来的迅速。

    通知五日后,便报名,遂仅通知了四个县,离余姚县近的童生来院试,这是个绝佳的机会,他谢迁定不能放过,思虑间时辰慢慢过去。

    公堂上,提学张悦对于提坐堂号的十名学子一目了然,见谢迁费了这么久时间来揣摩首题,不厚道的笑了笑,对一旁谢恩,低声道“谢六步莫非技穷?呵呵!本官可是听说,这谢六步是谢县尊的长子?”

    谢恩喝了口茶,淡淡道:“呵!的确是,但这逆子不服管教,想要自立门户,本官也没办法。”顿了顿,继续道“倒是义子谢迊德才兼备、扇枕温席是个孝顺娃儿。”

    没错,本官就是要给谢迁这个逆子点颜色瞧瞧,让这逆子知道自己才是老子,没他这个爹在前面罩着,就算是有才华又如何,什么叫做‘千里马常有,而伯乐不常在!’

    提学张悦淡淡笑了笑,当日他特意看过谢六步和谢迊日常的文章,对谢迁那六步诗和绝对,乃至县试和府试的文章是赞叹不已,文章用词老辣精准,且进退有度,绝非出自不知轻重而忤逆不孝之人。

    但读了谢迊的文,却觉得华而不实,有些年少得志,锋芒毕露,可断然不似个乖顺的人,还需好好磨练一番。看来谢、程二家是要全力推谢迊上位了,才会这儿贬低谢迁这个有才的长子。

    哎!若是没有汪直特别的交代,备不住他张悦真会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给程、谢两位同僚个面子,令谢迊中个案首。

    但如今,比起同僚情义,他张悦更看重自己的小命,嘻嘻,抱歉啦!至于辜负程克勤和谢恩,破坏了规矩,他索性就拿糊名制来推脱,对于一任提学来说,也许会成为一代佳话。

    提学张悦这么想着之际,却见考案前的谢迁猛地睁开眸子,提笔入墨,挥笔写文,顿时数百字立就,写完这篇文章后,不由得想把此文和溁儿分享。

    提学张悦笑着捏须心道,不知今日给了谢六步公平一试的机会,他能否再看到一篇出彩的好文。

    此时,谢迁对张悦的想法一无所知,将后面的题目滤了一遍。便从拉杆箱里取出装在银食盒里的广元凉面,拧开特制的银瓶,倒入调料,用银筷子搅拌均匀后,便大快朵颐起来。

    这时巡场兵丁走了过来,见这书生早上愣神,下午别人都在答卷,这书生又在大吃大喝,不由得摇头心道,这样的书生竟也能提坐堂号,定是走了后门,也忒不济了。

    吃饱喝足后,谢迁擦擦嘴角,仔细的抹干净手,直起身来,四书题的腹稿也打好了,当下在几案上写就。

    写毕,谢迁又接下来写诗赋和表判,经过深思后题目写得很顺,悉数作好后,离交卷还有不少功夫,接下来只需将草稿上的文章,誉写到答卷上便可。

    不过考试既是糊名制,就不能提早交卷,请主考官当堂校验了,趁着时辰还早,谢迁又仔细检查了一遍,文章有无犯讳之处,言辞疏漏,接着谢迁又在文章几处,微微润色了一下后,便开始抄录正卷。

    抄录时,不知为何谢迁心口猛抽痛了一次,仿佛听见溁儿再唤他。

    不由得摇摇头,溁儿为了以防万一,早在院落四周都撒了毒粉。再说晴天百日的,伏虎村又有三百余口人呢,自己真是爱之深,便患得患失。大概是天气太热,遂产生幻觉罢。

    随即全心使出拿手的台阁体,将黑、密、方、紧的字迹书写到极致。

    片刻后,抄录完,谢迁本想将答卷交给书吏,但谢恩瞧着谢迊还没答完,便令稍后一同交卷。

    一个时辰后,这时考生们也陆续答完,谢迁这才被允许交卷。

    猛地谢迁心口又抽痛了一下,即刻便大步流星的离开。

    院试就如此落下帷幕了,本来院试要考两场,但提学张悦几个月前便定下,月末要赶去它县,主持下一场院试,故而在临时加的余姚县这一站,只考一场作数。

    但谢迁心中明了,余姚这一站用溁儿的话说,这是汪直叫张悦加班,不加班便提头来见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谢迁心口又是一痛,且一次比一次猛烈,此回他竟出现幻象,看见程溁骑着乌漩走在沼泽里,乌澞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大概自己是热糊涂了吧,溁儿这么怕热的人,怎么会去北山沼泽,再说已经两个月没下过雨了,沼泽也早就干了,老虎也都下山在沼泽觅食。这些溁儿都是知道的,溁儿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。

    谢迁这么安慰着自己,但脚下生风,提足了内力,速度如一道幻影,往伏虎村飞奔而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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